那一年，潦倒的我在咸阳当保安

某一天，孙子问我，“爷爷，爷爷，听说您以前当过保安，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把我的思绪扯回很久以前，那是我在快五十岁时发生的事了。

那是在40多岁的人果然不好找工作后的第五个年头，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各种工作机会，希望自己能够重返职场。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无论我多么积极，当报出我的年龄时，迎来的都是冷冷无情的拒绝。

直到那一天，王总给我发来了一条消息，问我：“我这边的保安公司现在招人，你要不要来试试？”那一刻，我就像常年在漆黑大海中随浪飘荡的小船，透过乌沉沉的迷雾，看到了远方的灯塔。整个世界，亮了。

带着忐忑的心情，我来到了咸阳市，王总保安公司的办公室设在了市区中心的一栋老楼里，这里并没有保安，只是做协议签署、物资配发和其他事项。王总拉着我和公司大老板寒暄了几句，因为有王总的关系，大老板并没有多问什么，就四个字：“那你试试。”

王总则热心的给我介绍了这个行业和他们公司的大体情况。依稀还记得是说保安本来是公安部门下属的特种行业，后来也开放了，现在咸阳市就有几百家公司，旁边的西安市能有上千家保安公司，每家保安公司都有几十到几百个保安。他们这家公司已经经营了几十年，资历很老。服务的客户主要是本地的电子厂、工地这些，以外派的形式为客户提供保安服务。不太想做小区服务，虽然可能给的钱稍微多一点但是事情更麻烦些。保安人员的平均年龄是55岁往上，工资很低，也就两千多块钱一个月，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说保安是男人的最后一份工作，因为年龄也大了，啥事也干不了了，也就只能干保安了……对我来说，哪里在乎工资多少，这就是一根人生中的救命稻草，我必须抓住了。于是我当即跟王总表态，这活我能干，这活我要干！

王总拿来了劳动合同，我毫不犹豫的签上名字。

在入职前还有个体检要做，但我刚好之前做过了，所以这块可以跳过。

随后，在库房里选了适合的工作制服。这一身穿上，帅呆了！

王总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我说那必须马上啊，我都工荒十几年了。王总说你别急，我先找队长给你安排一下。当天晚上，王总拉着我去了一家本地电子厂大门口，同时喊了队长来给我介绍工作。

队长姓冯，看着比较精干老练，似乎比我还年轻一点。为了做好这份工作，我其实是做了准备的。为了给人印象好点，我早一天就去商场里买了专用的衣服裤子鞋子，加起来斥资近百元，胡子也攒了好几天没刮脸也没怎么洗，为了给人更稳重能吃苦的感觉。但是我还是很紧张，毕竟十几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此时见到我未来的领导（其实是上上级，中间还有班长），我的步伐都有些迟滞和不利索了，腰肩也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头也低了下来，眼睛视线停留在对方下巴及以下，脸上强行挤出卑微讨好的围笑，上前握手并用陕西话说：“冯队长，你好你好。”

冯队对我上下打量，眼里闪过几丝怀疑和不解。然而队长是有水平的，是知道哪些要问哪些不该问哪些要意会，并没有对我详细盘问，反而是我非常心虚，跟冯队解释说，我过去十来年是去北漂，倒腾过很多事但都没成，最近几年学别人做直播带货还有代打游戏赚钱，最终反而亏的不少，实在北京混不下去只好回老家，现在一没学历二没本事，年龄还大，就是想先找个简单的工作先做着再看看。冯队跟我说，保安这个工作很简单，带着干两天就行了，就是工资低，问我行不行。我说，肯定行啊，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个工作干，收入不是问题。冯队又跟我介绍了这个工厂的大致情况、保安队的人员情况等等。

我问冯队，我这没干过保安，怕干不好，需要注意点啥？冯队说，简单也复杂，简单是咱们要做的事不多，复杂是你得有眼力，比如说公司或厂里领导来了，你得给人服务好。我说那可难了，我都不认识啊而且也不好记，冯队说你慢慢来就行。

终了，冯队问我，“看你还有啥问题没有？”我怯怯的问：“咱这给管饭不？”冯队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说，饭有，回头带你办个工厂里的饭卡就行。而我也在这一瞬，让冯队感受到了我确实是走投无路来诚心做保安的。

第二天是周日，暂时没给我排班，但需要熟悉一下环境。又到了大门口，跟值班室的保安打了招呼，放我进去，然后把随身带的塑料袋包存起来，等队长来安排工作。队长有事没来，安排了一个班长带我上了电瓶车，到厂区里面逛了逛熟悉了下环境。然后到了厂区另外一侧的大门，门外是员工宿舍区，说这里可能就是我未来的工作地点，最后让我先周一上中班，也就是下午3点到晚上11点这个时间段，到时候提前来这里集合。

了解完基本情况后，在公交车站等朋友来接我。

气质在慢慢养成中，有没有？

上班的地点是咸阳市，而我家在西安，距离有好几十公里。好在我有另外一个朋友刚开网约车不久，我就跟他说好第一天先捎我一下，然后我再看看怎么解决这个通勤问题。

周一下午，我提前来到了电子厂附近，在车上换上了“行头”，也就是保安制服，四下探望无人后，才从车上下来，往厂门口走。为啥要这么做呢？因为刚来一个新环境，尽量低调比较好。

这就是通往我保安工作岗位的一段路。

走到集合地点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同事们，十几个保安站在门口。因为此时是交接班的时间，所以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等着一会召集开会。

内向的我又紧张了，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好在前一天接待我的班长不知道怎么出现了，拉着我直接到了员工宿舍区的门口。我问，我需要开会吗？他说不用，你刚来，等安排就行。

然后我继续无所适从的站在那里等，其他保安看到我也是略有惊奇，估计好久没看到新面孔了吧，而且还略微有点帅。又等了十来分钟，冯队终于来了，然后给这边的保安做了交代。最终就是我和两个保安一起组队，让他们带下我。本来两个人的工作多了一个人，多的那个就去巡逻，而我和另一来轮岗，共同负责这个员工宿舍区的区域。

工作确实简单，俩人轮岗。一个人坐在岗亭里，一个人站在外面，每半小时轮换一下，轮到岗亭里就等于是休息了。外面的事无非这么几种：进出员工休息区的员工需要刷卡或刷脸，否则不给进；给自己人和小区服务人员手动开关大门；门口外面区域不能停车。是不是很简单？但是还有基本的要求和限制。比如，上班期间保持衣冠齐整。我一开始不知道，因为天气热，我在外面脱了几次帽子，坐在岗亭里面把帽子摘下来，很快就收到了巡逻班长的提醒，帽子是不能脱的。更要命的是，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即便是你在岗亭里休息也不能，就干坐着，就这一点就非常难了。

我先在外面站了半小时，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新鲜。很快的就轮换到岗亭了，坐在里面啥事没有又不能看手机干熬时间可真不习惯。然后另外一个保安让我打水去擦岗亭门窗，我就里里外外擦个干干净净。后来又被提醒，说在外面站的时候不要站在门里，要站在门外面去，我就站出去的多一些。这一天做的最多的，可能就是路面上有挡汽车进入的小圆锥，我前前后后挪了十几次。到了下午5点左右，一批厂区工人下班回来，就得站在门口检查他们是否是刷脸或刷卡进入的。但实际上，这乌泱泱一群人络绎不绝的进小区，一个人刷了后面就全跟着进，保安站在那里的形式大于实质，更像是恭迎员工回来吧。

中间换岗休息的时间在旁边超市发现一个好喝的饮料，适合我这样的中年人，分享给大家。

下午5点半，到了吃饭的时间。之前说给我饭卡但是还没有，后来得知是正式员工且上中班的才给配发，我此时还在试工期，没这个条件。于是和跟我搭伴的保安一起去外面饭馆吃饭，味道一般，价格还行，一顿饭花了15不到，肯定也是吃饱了。然后继续上班。

中间轮岗休息的时候和同事闲扯了几句，才知道保安工资不是我以为的2400，而是2200；我以为最少每周有一天可以休息，其实是没有的，全年无休，如果要休息一天需要和同事商量，连着上两个班然后倒休一天。听到这里说实话心里有点凉，这么算下来一天工资就是70块钱，其实我觉得也倒能接受，但是每天都要上班没有休息这个就有点郁闷了。

当然也有可以休息的工作，比如就在电子厂打螺丝的工人，以及其他保安，都是一天上12小时班，然后可以两周里休一天，其实工作时间上都是大差不差。

然后也被问起来我住哪里和怎么来，我说我在附近先找了个50块钱一晚的宾馆凑合下，但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毕竟一天才赚70，这住宿费加饭费根本不够。再问同事，他们大部分是附近村里的村民，所以自己家有房，然后平时来上班就骑电摩托或共享单车就行了。

下午的时候班长过来，问我是不是能上夜班。我们分了早中晚三个班，我的中班是下午3点半到晚上11点半，夜班是晚上11点半到早上7点半，早班则是7点半到下午3点半，几波人来回倒。之前听说上夜班比较轻松，因为可以坐在岗亭里睡觉，主要留给更大龄的人去做，但后来又说夜班辛苦，所以大家不不想干，搞不清楚。

很快，夜幕来临了。

之前说我这第一天工作量最多的就是挪这个路障圆锥，拍个照纪念一下。

因为我是第一天上班，网约车朋友提前跑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能适应，顺便给我拍了几张照片。虽然照片模糊，但是能看出我的些许迷茫和麻木吗？

我在外面站岗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带着一个袋子跑过来，我一时间没搞清楚状况，问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买了一堆东西想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同情我这样的底层人员还是想拉关系，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认同了我此刻的身份。

说到这里，我得说说我的目标。

不管影视剧、网上还是现实生活中，也不管是小区还是工厂校园等，保安是经常会被瞧不起的人群。可能大家都自认为高这个人群一等，还是认为服务人员就要低声下气，总之就很容易看不起保安。

而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这就意味着，我真的改变了自己，从头到尾，从外到内，从外形到气质，都要做到最低的那一层。

然而，大概率因为这是在电子厂，这是在员工宿舍区，员工们的素质都比较高，电子厂的相对地位比较高，不论员工还是外面的人员，都没有等来我期待的嫌弃鄙夷。倒不是我做的不好，因为对其他保安也没有。哎，失落。

到了晚上，终于来了几个不是挪路障的活。一个白车停到了大门外面，我要求他驶离这块区域。

一个送快递的小哥，我给他指了指路。

怎么说呢，我这第一天上班的保安，和他们一样，互相心虚。

而大多数时间，我都在熬时间，因为没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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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快下班了。此刻的我，脑子却有点空。

下班后和王总问起了工资，确定他之前不清楚，我的工资就是2200一个月，而如果升到班长，可以涨200，那才是2400。如果再升到队长，则最高可以拿到2800，但是队长除了管理工作之外，还有很重要的就是如果有人临时有状况他是要顶班的，所以这个钱是得给多点。

下班了，一看手机电量，还有80%多。回城吃顿夜宵，这晚丸子汤花了我近一半的日工资。

然后回家睡觉，感觉保安工作我基本是可以胜任的。

第二天，天气比较热，而我也开始更熟悉这份工作了。

但是小伙子，这个姿势不太雅观啊。

在岗亭里，我也可以装模作样的来填写值班记录了。

再次推荐这瓶中年人喜爱的自在水。

和我搭班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同龄人，我叫他老吴。老吴人不错，对我比较照顾，专门买了两瓶这个枸杞水送他，表示感谢和拉进关系。

和老吴聊了工厂员工的工资，说厂区普通员工也有8小时和12小时的，一个月下来能有5000左右，但如果有学历比如研究生就起步就是万儿八千了。我再次表示了羡慕，但凡我能有个大学文凭，也不致于现在干保安这么辛苦。然后我跟老吴说我这也是临时过渡，回头看看有没有管吃管住的保安岗，或者去四川找工厂打螺丝，或者借钱考个驾照，然后试试看能不能开网约车赚的更多点。

很快的又到了厂区员工下班的时间，这个厂里有两拨员工，一波是5点下班，一波是8点下班，应该分别是8小时和12小时的倒班吧。

然后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刷卡刷脸从厂区出来，进入宿舍区。

此时我的气质是不是更好了些呢？

很快的，清闲简单的工作就被扰乱了，一辆货车开到门口不让停留的区域。这时候就该我上场了。

“干撒呢？这不让停车！”我的陕西话直奔货车司机而去。

货车司机看到我来，眼神里明显带着紧张和慌张，我的保安气质果然霸道，他跟我解释自己来搬家很快就走，我自然是公事公办，勒令他要尽快离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辆送快递的小三轮也跑过来，且看我如何一人对付两车。

然而这样让我感到工作充实的机会并不多，大部分的时间，我只能在岗亭附近踱步或者站着。

下午5点左右冯队专门跑了过来，显然王总给他打了招呼，让他安排我去厂里员工食堂吃饭，他丢下一张饭卡说让我自己用就跑了。然后另一个同事带着我去了员工食堂，就在岗亭旁边楼里，可以点荤素各俩菜，馒头稀饭任意，一刷卡只要8块钱。忘了拍照，大家自行脑补食堂即可。

到了晚上7点，楼顶的照明灯亮起，而旁边一侧站满了人。仔细一看，都是下班后来快递柜边上取快递的。

虽然这是我工作的第二天，但我的感觉却像过了两周。时间在这份工作上显得无比漫长，没有特别的事要做就是单纯站着或坐着，不能玩手机，于是更加无聊，唯一的好处就是手机电量无比饱满，一天下来还能有80%以上的电量。

这两天里我让自己尽量的融入这份工作和这个角色，从路人对我的态度，从同事对我的照顾，我觉得我做的应该算比较到位。

由于长时间需要站着，虽然每半小时有轮换休息，但很快的就开始腰酸和脚疼，而且越来越疼，此外，工作的区域就那么大一点地方，除了上厕所稍微走出去两步外，只能在一个地方待着。而要命的是，全年无休，除了上班之外，没有什么额外的时间可以自己安排。

在这短暂而漫长的过程中，我很容易就理解了为什么保安是男人的最后一份工作，以及为什么保安是最底层的工作。首先是工资太低，即便在咸阳这种四线城市，一天70元的工资，支付食宿就已捉襟见肘，不可能有积蓄；不可能有升迁通道，因为队长也只比你多五六百块钱工资；没有其他机会，因为和图书《稀缺》上写的一样，你的带宽已经被完全占据，即便你真的无事可做，也不会允许你在上班的时间看手机或看书。因为这样的低工资和低要求，所以做保安大部分都是5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没有能力也没有要求，这辈子基本已成定局，过一天是一天，直到老死或病死在工位上。

当一个工作只是工作而没有任何希望和未来可言时，这是什么感觉呢？

有一个老板看我发朋友圈，搞笑的跟我说打赌，如果我能干一个月他就给我多发一个月工资。我心里无数那两个字就奔他去了，我说：

你来干一周，我给你三个月工资，干吗？

有些人啊，自己有点钱就觉得花点小钱就可以看别人乐子，就你有钱？别人就不是人？

在下午的时候，老吴跟我说，我这两天其实都是试工，是没有工资的，所以我这140块钱也泡汤了。然后从第三天开始我才真正“转正”，开始计工资，当月的工资会在第二个月25号发。我心想完了，我肯定熬不到那时候了，因为我还有其他安排。

心想着明天他们就要让我转正了，我反而纠结了起来。一是有一个保安过来试工了半天就跑了，所以他们在抽调人手做安排，我不想他们对我有所期待；二是这个位子的保安的工作内容我都体验过了，只是简单重复干下去意义不大。于是我打算提前结束我的保安生涯，而且是裸辞。

因为看老吴抽烟，所以我去小卖部，想买一包烟送给老吴表示感谢和告别，不过我又不懂烟，问店员给推荐了一包南京烟，好像50多块，买了。

然而最后我也没有把这包烟送给老吴，不是舍不得，是觉得有些怪。为啥平白无故第二天上班就给人送烟，而且一包烟要近一天的工资？

不过我心意已决，因为工作内容太单调枯燥，以后也都是老样子，加上这个岗位周边的人员素质较高，显然无法实现“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这个终极目标，只能作罢，裸辞走人。

11点，距离我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在白天我管控货车的那个空地上，几个年轻的男女员工从宿舍区跑了出来，在那里打起了没有网和场地线的羽毛球。打的真的太一般，然而他们很欢快，笑声骂声回荡在小区门口，透入厂区和宿舍区。

我看着这些年轻人，突然不禁感慨，年轻真好啊。有精力、有时间、有机会、有未来。再看看自己，一声感叹。

在我决定裸辞的这天晚上，没有让我的网约车朋友来接我。交接下班后，我走到给无数路人指引游泳馆方向的停车场那里，启动了我的小米SU7，坐了进去。这次没有换衣服，就穿着我的保安服，经由我工作的岗亭，绕过那个我挪了无数次的路障小圆筒，看着打羽毛球的年轻人和一侧我的保安同事，我没有摇下车窗，我也没想要他们认出这个刚才站在岗亭伞下面略显忧郁麻木的中年保安，我只是把音乐播了出来，然后一脚电门，悠然离去。

后来有朋友问我，期待我离开的时候有个什么反转场面，我说何必呢，意义何在呢？

然后喊了王总出来吃夜宵，是当地有名的汇通面。